血溅鸳鸯楼时,武松有没有滥杀?

2022-10-20

先说结论,血溅鸳鸯楼时,武松杀了十五人。

其中三人是张都监的儿女,大概率是未成年的孩子。两个丫嬛,大概率不知情。

武松杀了哪十五人

写武松复仇十五人的描写有三处,第一处是行凶之时,第二处是武松向张青孙二娘介绍情况,第三处是禀复知府。

容与堂本的三处基本吻合。

一、行凶之时

当下武松入得城来,径踅去张都监后花园墙外,却是一个马院。武松就在马院边伏着。听是那后槽却在衙里,未曾出来。正看之间,只见呀地角门开,后槽提着个灯笼出来,里面便关了角门。武松却躲在黑影里,听那更鼓时,早打一更四点。那后槽上了草料,挂起灯笼,铺开被卧,脱了衣裳,上床便睡。武松却来门边挨那门响。后槽喝道:“老爷方才睡,你要偷我衣裳,也早些哩。”武松把朴刀倚在门边,却掣出腰刀在手里,又呀呀地推门。那后槽那里忍得住,便从床上赤条条地跳将起来,拿了搅草棍,拔了拴,却待开门,被武松就势推开去,抢入来把这后槽劈头揪住。却待要叫,灯影下见明晃晃地一把刀在手里,先自惊得八分软了。口里只叫得一声:“饶命!”武松道:“你认得我么?”后槽听得声音,方才知是武松,便叫道:“哥哥,不干我事。你饶了我罢!”武松道:“你只实说,张都监如今在那里?”后槽道:“今日和张团练、蒋门神他三个,吃了一日酒。如今兀自在鸳鸯楼上吃哩。”武松道:“这话是实么?”后槽道:“小人说谎,就害疔疮。”武松道:“恁地却饶你不得!”手起一刀,把这后槽杀了,砍下头来,一脚踢过尸首。武松把刀插入鞘里,就灯影下去腰里解下施恩送来的锦衣,将出来,脱了身上旧衣裳,把那两件新衣穿了,拴缚得紧凑。把腰刀和鞘跨在腰里。却把后槽一床絮被包了散碎银两,入在缠袋里,却把来挂在门边。又将两扇门立在墙边,先去吹灭了灯火。却闪将出来,拿了朴刀,从门上一步步爬上墙来。

月却明亮,照耀如同白日。武松从墙头上一跳,却跳在墙里。便先来开了角门,掇过了门扇,复翻身入来,虚掩上角门,拴都提过了。武松却望灯明处来看时,正是厨房里。只见两个丫嬛正在那汤罐边埋怨,说道:“伏侍了一日,兀自不肯去睡,只是要茶吃!那两个客人也不识羞耻,噇得这等醉了,也兀自不肯下楼去歇息,只说个不了。”那两个女使正口里喃喃讷讷地怨怅。武松却倚了朴刀,掣出腰里那口带血刀来,把门一推,呀地推开门,抢入来。先把一个女使髽角儿揪住,一刀杀了。那一个却待要走,两只脚一似钉住了的,再要叫时,口里又似哑了的,端的是惊得呆了。休道是两个丫嬛,便是说话的见了,也惊得口里半舌不展。武松手起一刀,也杀了,却把这两个尸首拖放灶前,去了厨下灯火,趁着那窗外月光,一步步挨入堂里来。

武松原在衙里出入的人,已自都认得路数,径踅到鸳鸯楼胡梯边来。捏脚捏手摸上楼时,早听得那张都监、张团练、蒋门神三个说话。武松在胡梯口听,只听得蒋门神口里称赞不了,只说:“亏了相公与小人报了冤仇。再当重重地答报恩相。”这张都监道:“不是看我兄弟张团练面上,谁肯干这等的事!你虽费用了些钱财,却也安排得那厮好。这早晚多是在那里下手,那厮敢是死了。只教在飞云浦结果他。待那四人明早回来,便见分晓。”张团练道:“这一夜四个对付他一个,有甚么不了!再有几个性命也没了。”蒋门神道:“小人也分付徒弟来,只教就那里下手,结果了快来回报。”正是:

暗室从来不可欺,古今奸恶尽诛夷。

金风未动蝉先觉,暗送无常死不知。

武松听了,心头那把无明业火高三千丈,冲破了青天。右手持刀,左手叉开五指,抢入楼中。只见三五枝画烛高明,一两处月光射入,楼上甚是明朗。面前酒器,皆不曾收。蒋门神坐在交椅上,见是武松,吃了一惊,把这心肝五脏都提在九霄云外。说时迟,那时快。蒋门神急待挣扎时,武松早落一刀,劈脸剁着,和那交椅都砍翻了。武松便转身回过刀来。那张都监方才伸得脚动,被武松当时一刀,齐耳根连脖子砍着,扑地倒在楼板上。两个都在挣命。这张团练终是个武官出身,虽然酒醉,还有些气力。见剁翻了两个,料道走不迭,便提起一把交椅轮将来。武松早接个住,就势只一推。休说张团练酒后,便清醒白醒时,也近不得武松神力,扑地望后便倒了。武松赶入去,一刀先剁下头来。蒋门神有力,挣得起来。武松左脚早起,翻筋斗踢一脚,按住也割下头。转身来,把张都监也割了头。见桌子上有酒有肉。武松拿起酒锺子,一饮而尽,连吃了三四锺,便去死尸身上割下一片衣襟来,蘸着血,去白粉壁上写下八字道:

杀人者,打虎武松也!

把桌子上银酒器皿踏匾了,揣几件在怀里。却待下楼,只听得楼下夫人声音叫道:“楼上官人们都醉了,快着两个上去搀扶。”说犹未了,早有两个人上楼来。武松却闪在胡梯边看时,却是两个自家亲随人,便是前日拿捉武松的。武松在黑处让他过去,却拦住去路。两个入进楼中,见三个尸首横在血泊里,惊得面面厮觑,做声不得。正如分开八片顶阳骨,倾下半桶冰雪水。急待回身,武松随在背后,手起刀落,早剁翻了一个。那一个便跪下讨饶。武松道:“却饶你不得。”揪住,也砍了头。杀得血溅画楼,尸横灯影。武松道:“一不做,二不休。杀了一百个,也只是这一死。”提了刀下楼来。夫人问道:“楼上怎地大惊小怪?”武松抢到房前。夫人见条大汉入来,兀自问道:“是谁?”武松的刀早飞起。劈面门剁着,倒在房前声唤。武松按住,将去割时,刀切头不入。武松心疑,就月光下看那刀时,已自都砍缺了。武松道:“可知割不下头来。”便抽身去后门外去拿取朴刀,丢了缺刀,复翻身再入楼下来。只见灯明,前番那个唱曲儿的养娘玉兰,引着两个小的,把灯照见夫人被杀死在地下,方才叫得一声:“苦也!”武松握着朴刀,向玉兰心窝里搠着。两个小的亦被武松搠死,一朴刀一个,结果了。走出中堂,把拴拴了前门。又入来寻着两三个妇女,也都搠死了在房里。武松道:“我方才心满意足。”有诗为证:

都监贪婪甚可羞,谩施奸计结深仇。

岂知天道能昭鉴,渍血横尸满画楼。

这是以时间为序的,杀死的有:

后槽、两个丫嬛、蒋门神、张都监、张团练、两个自家亲随人、夫人、玉兰、(玉兰引着的)两个小的、(房里的)两三个妇女。

作者如同记录仪,写得非常清晰,共十四或十五人。根据下文禀复知府一段,可以得知是十五人。因此房里的妇女是三人。

二、武松介绍

一更四点进去,马院里先杀了一个养马的后槽。扒入墙内去,就厨房里杀了两个丫嬛。直上鸳鸯楼上,把张都监、张团练、蒋门神三个都杀了,又砍了两个亲随。下楼来,又把他老婆、儿女、养娘都戳死了。

杀死的有:

后槽、两个丫嬛、张都监、张团练、蒋门神、两个亲随、他老婆、儿女、养娘(注:袁无涯本是“养媳”)。

这里的顺序与前后文不是完全一致的,毕竟只是简略介绍情况。

根据下文禀复知府一段可以得知,儿女有三人,养娘对应的是“玉兰并奶娘二口”。

三、禀复知府

先从马院里入来,就杀了养马的后槽一人。有脱下旧衣二件。次到厨房里,灶下杀死两个丫嬛。后门边遗下行凶缺刀一把。楼上杀死张都监一员,并亲随二人,外有请到客官张团练与蒋门神二人。白粉壁上,衣襟蘸血,大写八字道:‘杀人者,打虎武松也!’楼下搠死夫人一口。在外搠死玉兰并奶娘二口,儿女三口。共计杀死男女一十五名,掳掠去金银酒器六件。

这是以地点为序的,杀死的有:

后槽、两个丫嬛、张都监、亲随二人、张团练、蒋门神、夫人、(在外)玉兰并奶娘二口、儿女三口。

这里除“玉兰并奶娘二口”、“儿女三口”外,与行凶之时完全对应。

而行凶时“前番那个唱曲儿的养娘玉兰,引着两个小的”,显然这三人是一起行动的;又根据案发现场的“在外搠死玉兰并奶娘二口”,可见是三人死在了一起,而且“在外”说明是房外,刚好完全对应。因此“两个小的”就是“奶娘二口”。

那么房里的“两三个妇女”自然就是“儿女三口”,而且是三个女儿。

看上去严丝合缝。

玉兰引着的两个小的不是奶娘,而是儿女?

然而,有人提出了质疑。他们认为,玉兰引着的两个小的不是奶娘,而是儿女。那么房里的三个妇女,就是两个奶娘和一个女儿。

我们姑且抛开“在外搠死玉兰并奶娘二口,儿女三口”这一句行凶地点的不合理之处,姑且认为是作者突发奇想,把外面的玉兰和房里的两个奶娘合并起来写、把外面的两个儿女和房里的一个女儿合并起来写,分析一下他们提出的质疑。

质疑一、儿女必须有儿有女?

儿女必须有儿有女?

“儿女”是偏义复词,可以单指儿子,可以单指女儿,还可以儿女兼有。这是古文常见用法。

再比如“男女”,可以只有男人:

这两个汉子扛抬武松,那里扛得动,直挺挺在地下,却似有千百斤重的。那妇人看了,见这两个蠢汉拖扯不动,喝在一边,说道:“你这鸟男女,只会吃饭吃酒,全没些用,直要老娘亲自动手!这个鸟大汉却也会戏弄老娘,这等肥胖,好做黄牛肉卖。那两个瘦蛮子,只好做水牛肉卖。扛进去先开剥这厮。”

再比如“老小”,可以单指妻子:

西门庆也笑道:“干娘你且来,我问你:间壁这个雌儿是谁的老小?”

再比如《儿女英雄传》中的“儿女”,可以单指女儿:

褚大娘子道:“我们大哥大嫂子要请我去坐坐儿。又不敢回二叔二婶儿,要弄了吃的给我送进来。我说我是借着我们老爷子分儿上,二叔二婶才把我当个儿女待。”

因此,这种说法站不住脚。

汉语言专业的不懂偏义复词吗?

令人大跌眼镜的是,这位网友还因为图中另一网友不知道张都监名字,就嘲讽人家是云读者:

不知道张都监名字就是云读者吗?

然而自己却连沙僧的武器是什么都不知道:

沙僧什么时候抢了鲁智深的武器?

不知道西游主角之一的武器 vs 不知道水浒支线配角的名字,哪个更能说明是云读者?

质疑二、妇女一定是成年女性?

质疑者认为,妇女单指成年女性,房里的三个妇女如果都是成年却未嫁的女儿,那也太奇怪了,应该是两个奶娘和一个成年女儿,前面两个小的是孩子。

然而,《说文》记载“处子曰女,适人曰妇。”女者,指未婚女子。妇者,指已婚女子,故妇女泛指女性。

因此,“妇女”也是个偏义复词。虽然一般来说妇女指成年女性,但指代未成年女性未尝不可。

质疑三、奶娘地位高,不能用“小的”指代?

奶娘地位高,不能用“小的”指代? 奶娘地位高,不能用“小的”指代?

(下面那人可能是上面那人的小号。除了 IP 属地相同,在与其他网友论战时,他俩的思路一模一样。)

这一质疑远比上面有说服力得多。

奶娘地位确实高于一般下人,但终究还是下人,其地位与主人密不可分。

比如《红楼梦》里的李嬷嬷,是因为贾宝玉的特殊身份地位才高的。赵姨娘那可是贾环的生母,她地位高吗?她对贾琏的通房丫头平儿都是客客气气的。为什么?因为赵姨娘的后台是不争气的贾环,而平儿的后台是王熙凤和贾琏。

《水浒传》里这两个奶娘只不过是张都监几个女儿的奶娘而已,不成气候。而玉兰则是张都监“心爱”的养娘:

张都监叫唤一个心爱的养娘,叫做玉兰,出来唱曲。

玉兰既然能得到张都监宠爱,将来有可能纳为妾室,或者收为义女作笼络人心之用,例如《三国演义》里的貂蝉,或《人民的名义》里的高小琴和高小凤。事实上,玉兰就被张都监用来迷惑武松了。

那么问题来了,玉兰的后台是张都监,奶娘的后台是张都监的女儿,谁地位高?

玉兰引着两个奶娘说是“小的”,是否可行?

我水平有限,这恐怕要更专业的人来判断了。

另一种解释:写作谬误

水浒成书非常复杂,作者是谁、有几人都还是学界难题,有拼凑修改的痕迹在所难免,原文中也可以找出不少瑕疵。

某些读者认为水浒是名著,怎么可能有错呢?一定是今天的人不理解。这是非常可笑的。事实上水浒连语法错误都存在,各种地理错误更是数不胜数。

为了解决这里的前后不一致,如果认为玉兰引着的两个小的确实是奶娘,那么应该把行凶过程一段中的:

前番那个唱曲儿的养娘玉兰,引着两个小的,

改成:

前番那个唱曲儿的养娘玉兰,引着两个奶娘,

如果认为玉兰引着的是两个孩子,房里的是两个奶娘和一个女儿的话,应该把禀复知府一段中的:

在外搠死玉兰并奶娘二口,儿女三口。

改成:

在外搠死玉兰并儿女二口,房里搠死女儿一口并奶娘二口。

这样一切就说得通了。

袁无涯本改动

武松向张青孙二娘介绍一段,袁本把“养娘”改成了“养媳”:

下楼来,又把他老婆、儿女、养媳都戳死了。

我认为是谬误,让人误以为还有个小儿子。

这一改动会造成很多问题,例如:

  1. 武松为什么没有提及两个奶娘?

  2. 玉兰显然不是奶娘,那么只能是养媳,但养媳是儿子的人,张都监怎么能给武松这个外人呢?

  3. 假设玉兰确实是养媳,且武松被蒙在鼓里,但这里武松如何得知?

  4. 假设武松自己悟出了玉兰是养媳,但水浒这样一本说书风格的小说,会用这么隐晦的手法吗?看官能听懂吗?

因此我们根据剃刀原理,只承认容与堂本。

被害人是否无辜

首先武松灭门是复仇,虽然有泄愤嫌疑,但如果不灭门,那么只要有任何一人逃出,就可能引来大量官兵,武松就跑不了。

因此,必须全部杀死。

然后看看这些人是否无辜:

  • 后槽:知情且故意隐瞒。

  • 两个丫嬛:大概率不知情。

  • 蒋门神、张都监、张团练:主谋。

  • 两个自家亲随人:前日拿捉武松的帮凶。

  • 夫人:同谋。

  • 玉兰:同谋。

  • 两个奶娘:可能不知情。

  • 三个儿女:可能不知情,但不得不杀。这就跟造反会被诛九族一样,不杀,以后孩子长大了就会报仇。古代博弈还是很残酷的,比如野史称洪秀全的儿子被捉时年龄还小,等养大了再做凌迟,虽然凌迟未必执行了,但至少是要杀掉的。现在一些作品,主角在灭门时还会大发善心,放了小孩,其实是不切实际的。

再看年龄:

  • 如果采取“小的”是指奶娘的解释,房里三个女儿待字闺中,大概率都是未成年人。

  • 如果采取“小的”是指小孩的解释,那么显然两个小的是未成年人,房里的一个女儿待字闺中,大概率也是未成年人。

虽然有些人是知情者或同谋,但也确实身不由己。

武松是否滥杀,相信每个人心里都有杆秤了。

编剧水浒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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龚开《宋江三十六赞并序》